《彼岸无归》 The Shore of No Return
在这个一切都被按下了倍速键的时代,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爱情的速朽与权衡。身处洪流之中,我时常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,仿佛我们丢弃了某种古老而笨拙的能力——那种以“生生世世”为单位去守望的孤勇。正是这种对“残缺美学”的执念,成为了我创作《彼岸无归》最初的契机。灵感往往诞生于一瞬间的画面:我看见满天黄沙与忘川浊浪之间,有一抹刺目的红,那不是喜庆的红,而是像血一样浓烈、像火一样寂寞的红。我想到了传说中的曼珠沙华,花开不见叶,叶生不见花,这种生物学上的“永不相见”,简直是世间最残酷的悲剧隐喻。于是,我试图构建一个关于“求而不得”的终极困境,去探寻当“绝对的牺牲”撞上“绝对的等待”时,会激起怎样的回响。现在,请跟随我的笔触,忘掉人间的喧嚣,让我们走过那层迷雾,把视角交给那位在桥头坐了太久太久的老人,听听她口中,那个关于红衣与灰烬的故事。
禁忌山海
12/8/20251 分钟阅读
炉火终年不熄,锅里的汤药咕嘟咕嘟地翻滚着,散发出一种让人迷离的苦涩香气。我坐在这奈何桥边,看着那浑浊的河水日夜流淌,已经久到连我自己都忘了岁月的流逝。每次经过的灵魂,在饮下这碗汤前,大都会对我熬制的这味药引赞不绝口,仿佛这是他们此生喝过的最解脱的美味。眼前的黄泉路永远拥挤,无数的灵魂像被风驱赶的落叶,浑浑噩噩地排着长队。他们有的哭嚎着不肯离去,有的木然地渴望新生,有的在接过我手中那个缺了口的粗瓷碗时,还要最后望一眼那遥不可及的人间方向。
我习惯了这种迎来送往,习惯了看着他们喝下汤药,眼神瞬间变得清澈而空洞,然后赤条条地走向轮回。然而,在漫长的时光里,总有一些异类,如同顽石般横亘在流淌的时间之河中,刺痛着我这双早已看透世情的浑浊双眼。
你看,就在桥尾的风口,那个红衣女子,她又在那里站了一天。不,在你们人间的时间里,她已经站了一千年。
在那灰暗阴冷、终年不见天日的地府里,她那一袭如血的嫁衣显得格外刺眼,仿佛是这死寂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,又像是心头未干的一滴朱砂泪。阴风如刀,终日呼啸着刮过忘川河面,吹乱了她的长发,也吹得那红衣猎猎作响,可她像是一尊被咒语封印的雕塑,纹丝不动。她不喝我递过去的汤,不说话,不挡路,只是固执地垫着脚,死死地盯着来时的路,盯着每一个路过的游魂。那眼神,从最初的炽热期盼,到后来的惊惶不安,再到如今如枯井般的死寂,我是一点一点看着它暗下去的。
我是知情的。正因为知情,看着她这般痴傻的模样,我握着汤勺的手常常会微微颤抖,心里的悲悯如同潮水般泛滥。这世间最绝望的悲剧,并非是生离死别,而是明明两个人都在为对方付出一切,却因为命运的捉弄,所有的牺牲都变成了刺向对方的利刃。这是一场跨越了阴阳两界的巨大谎言,而这场谎言的起源,来自那个男人最后的一场交易。
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时光回溯到一千年前,当他们还是一对凡间眷侣时,或许也曾许下过“生同衾,死同穴”的誓言。然而生死簿上冰冷的笔触,早已注定了缘分的终结。当两人的魂魄来到地府,森严的大殿宣告了他们来世将如参商二星,永不相见,甚至可能沦入畜生道,受尽苦楚。那个男人,在这一刻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。我至今记得他跪在那里的背影,那么瘦削,却又那么决绝。他没有乞求来世的荣华富贵,也没有乞求再续前缘,而是乞求她的一世安稳,乞求她能脱离这无尽的轮回之苦,位列仙班。
但这世间所有的馈赠,都在暗中标好了昂贵的价格。要逆天改命让凡人成仙,代价大到无法想象。男人没有丝毫犹豫,他献祭了自己的三魂七魄。他低声却坚定地说道:“我不入轮回,不转来世,我愿灰飞烟灭,彻底消失于天地之间,连做鬼的资格都放弃。”魂飞魄散,意味着彻底的虚无,意味着在这个浩瀚的宇宙中,再也没有“他”这个存在,连一丝记忆的尘埃都不会留下。这是比死亡更彻底的终结,是对自我存在的完全抹杀。但他只有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要求:“别告诉她。”他怕她伤心,怕她因愧疚而独活,他宁愿她以为他只是先一步去投胎了,或者在某个地方过得很好。
于是,在一场无声的烈火中,我亲眼看着那个男人的灵魂化作了轻烟,一点一点消散在忘川河浑浊的波涛里。没有撕心裂肺的告别,只有死一般的寂静。他用自己的彻底消失,换来了她成仙的资格。他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局,以为她会披上霞光,去往那个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。
然而,命运最荒诞的地方在于,它从不按剧本出牌。这伟大的牺牲,因为信息的阻断,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错位。当鬼差捧着成仙的法旨来到女子面前,告诉她可以免去轮回之苦,直升天界享受永恒的极乐时,她拒绝了。那个傻姑娘,她笑着摇了摇头,眼神清澈得让人心疼。因为在她单纯的认知里,成仙意味着断情绝欲,意味着要飞升九天,那样就再也找不到他了。她天真地以为,他还在轮回道里排队,或者因为什么原因在某个角落等着她。她说:“若是做了神仙便不能爱他,那这神仙,不做也罢。”
她脱下了原本可以换上的霓裳羽衣,依然穿着那身红色的嫁衣——那是她生前最美的模样,她怕他认不出自己。她走到我的摊位前,向我求了一个位置。她说:“婆婆,我就站在这儿等。我不喝您的汤,我不走。我只想看一眼,只要看到他来了,我就跟他走。”面对这样一双眼睛,我那个“滚”字终究是没能说出口。我叹了口气,默许了。
这一默许,便是人间一千年。
一千年有多长?对于我们这些地府的“常驻者”来说,时间是粘稠而停滞的。但对于人世间来说,一千年足以让沧海变桑田。秦时的明月换了汉时的关,唐朝的宫阙变成了宋代的词牌。曾经繁华的长安城荒废了又重建,曾经的战场长满了野草,又被新的城池覆盖。而在我这奈何桥头,那抹红色成了地府里最悲伤的风景。
第一个百年,她满怀希望。每一个路过的男鬼,她都要细细打量,若是身形相仿,她便会激动地跑过去,红裙飞舞,像一只快乐的蝴蝶。可看清脸后,她又会失落地退回来,低声道歉,然后继续盯着下一个。那时候她眼里还有光,嘴里还念叨着:“他一定是在后面贪玩,耽搁了。”
第三个百年,她开始焦虑。她时不时地跑来问我:“婆婆,是不是这排队的人太多,他还没走到?还是我不小心睡着了,错过了?”我只能搅动着汤勺,假装忙碌,低头不语。我该怎么告诉她?告诉她你等的人已经变成了灰烬?告诉她你为了等他放弃了成仙,而他为了让你成仙放弃了生命?这话太重,我怕压碎了她唯一的支柱。
第五个百年,她开始恐慌。她想,是不是他因为什么罪过,被关押在十八层地狱受苦?她想去寻,却不敢离开桥头半步,生怕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,与他失之交臂。她开始变得憔悴,那鲜红的嫁衣在阴风的侵蚀下也蒙上了一层灰暗。
到了第八个百年,她变得木然。她不再频繁地跑动,不再询问,只是像一根钉子一样钉在桥头。她的执念已经刻进了骨头里,哪怕记忆中他的脸已经开始模糊,但“等他”这个动作,成了她存在的唯一意义。我看着她,心里的悲伤再也压抑不住。无数次我想冲过去摇醒她:“傻姑娘,别等了!这世间早已没有他了!连鬼籍都勾销了,你就算把望乡台望穿,也找不到他的一丝游魂!他为了让你成仙,已经把自己毁了!”可每当话到嘴边,看到她那空洞却又坚定的眼神,我又生生咽了回去。这是天机,也是那个人最后的遗愿。
终于,到了第一千年的最后一天。
地府的阴风突然变得格外凛冽,忘川河水咆哮着拍打着堤岸,仿佛也在为这千年的徒劳而悲鸣。女子终于崩溃了。或许是千年的等待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心力,或许是她在冥冥之中终于感应到了那个残酷的真相——他不会来了。不是迷路,不是受罚,而是彻底的“无”。那种绝望,不是歇斯底里的哭喊,而是一种毁灭性的坍塌。她终于信了,这一场注定是空耗。她看着那滚滚的忘川水,突然明白了那个男人可能从未离开过,或者说,他早已化作了这虚无的一部分。
“一千年,泪流干,执念未消。”她在风中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。既然等不到,那便不走了。既然不能相守,那便化作这黄泉路上的路标。既然去不了彼岸,那便让自己成为彼岸。
在那一刻,那袭被岁月吹老的红衣突然燃烧起来。不是凡间的火,那是她灵魂燃烧的烈焰。火焰吞噬了她的身躯,焚尽了千年的寂寥。她没有像寻常鬼魂那样去往轮回,而是坠入了忘川河畔湿冷的泥土中。在那泥土里,瞬间生长出一种从未见过的花朵。它们没有叶子,只有花瓣。那花瓣赤红如血,卷曲如龙爪,妖艳而诡异,像是要把这地府的黑暗刺破,又像是那个男人临死前流出的心头血。
这就是曼珠沙华,世人唤作彼岸花。
花开一千年,花落一千年,花叶永不相见。这似乎是上天对她最后的惩罚,也是最后的成全。她终于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,守着他曾经消失的地方。传说中,这花是开在黄泉路上的接引之花,它的花香有魔力,能唤起死者生前的记忆。我想,这或许是女子最后的温柔——她怕他若有一日真的魂魄重聚,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奇迹,走在这条漆黑的路上会害怕,会忘了回家的路。所以她化作火红的花,照亮这漫漫长路,用自己的血肉为他铺一条归途。
但讽刺的是,彼岸花有花无叶,有叶无花。正如她和他。他在时,她不在,因为他已消失;她在时,他不在,因为她已化身为花。生生世世,彼此错开,永无交集。这就是“彼岸无归”的真正含义——无论如何努力,无论如何牺牲,终究到达不了那个名为“团圆”的彼岸。这是一场盛大的徒劳,是两个傻瓜在命运面前最无力的挣扎。
后来,路过的鬼魂都说,我这黄泉路上多了一种花,红得像血在烧。他们惊叹于这花的美丽与妖冶,却无人知晓这花下埋葬着怎样的故事。无人知晓那是一个男人最后的魂牵梦绕,和一个女人永无止境的寻找。我端起那只粗瓷碗,看着那漫山遍野的红花,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。我叹这宿命难逃,叹这情字伤人。彼岸花开,开了,究竟是为谁绽放?那个唯一的观众,早已不在了。
但我知道,每当风吹过花海,那沙沙的声音,依然是她在问:他,何时来到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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